第一次看戏

  那是我第一次看戏。以前也许是看过戏的,我曾认真地从记忆深处打捞,有一次把我的手都打捞疼了,还是渺无踪迹。无论对于群体,还是个人;也无论是记忆本身的故障,还是人为的遮蔽,遗忘了的,便可视为不存在,这是很无奈的事情。这么一来,我便有堂皇的理由,把自己第一次看戏的时间确定为五岁那年夏天。

  没有戏台,给打麦场的中间搭一顶帐篷,就是戏台了。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那种帐篷。现在常见的帐篷,在我看来是很奢侈的,人住在里面,冬天保暖,隔绝风雪的侵袭,夏天凉爽,把阳光风雨挡在外面。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旷野拥有这么一顶帐篷,一直是我久远不灭的梦想。四根杂木椽子四角竖起来,用破旧的麻绳链住椽头,把几张破旧的芦席搭上去,这就是帐篷了,这就是戏台了。阳光射进来,帐篷里一半有阴凉,一半阳光灿烂。我在最前面抢了一个屁股大的地盘。那时候,我的屁股很小。观众都席地而坐。好长时间没下雨,黄土地皮裂开了,满地都是半寸厚的浮土。浮土很细,白面一样细,屁股坐上去,温吞吞的,抓在手里,也温吞吞的,用手一摸就像抚摸乳房时的那种温馨。偶尔有人站起来,便会带起大团的土雾,许多人都会被笼罩得面目模糊。当即,嘴里的呸呸声,呵斥声,咒骂声,便盖过了戏台上唱戏的声音。戏台上那个钉鞋的人是我表哥。他是一个赤脚医生,给我打过针的,他搞得我屁股蛋子很疼。我很怕他,也很反感他。他就在我的当面,离我最多一步远。他的脸上涂满了油彩。他蹲在帐篷边,那里阳光灿烂,他脸上的油彩消融了,与汗水搅和在一起,像把一颗熟透的西瓜砸在了脸上。他一只手拿了一根半尺长的木头橛,在地上棒棒乱敲。他身后是李奶奶和李铁梅。李奶奶是我邻居王强他妈,李铁梅是王强他大姐。王强他大姐拖腔叫道:奶奶——王强他妈居然也拖着长腔答应了。我急了,我说错了,叫妈哩。我的叫声可能是比较急切,传来一片哄笑声。钉鞋的表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攥紧手里的木头撅,作势要敲我的脑袋。

  从那一天开始,我就认定大人是不讲理的,明明叫错了嘛,人咋能把自己的亲妈叫奶奶呢。我在木头撅的当面威胁下,没有做任务争辩。后来,在漫长的岁月中,我遇到不讲理的人,一般都保持高度的沉默。李玉和出来了,他是我表叔,他挂在身上的铁链子是我家捡狗用的,手中的红灯是我家在队里晚上分粮时途中照明用的马灯。我喜欢表叔,虽然,他脸上涂满了油彩,身上挂着拴狗的铁链子,我还是喜欢他。

  过了几天,我去农田工地玩。表叔脸上的油彩没了,身上的铁链没了,手中红灯也没了。他肩挑一副很大的柳条筐,筐里装满土粪,扁担咯咯吱吱,粪筐忽忽悠悠,他喘着粗气,嘴里还咿咿呀呀。据说,马上还要演出的。王强他妈和他姐都在工地上,王强他姐把王强他妈叫妈,我心里有些愤愤然:我明明是对的嘛。我更反感表哥了,更对那些嘲笑我的大人不满了。王强他姐叫妈时,声音比叫奶奶好听多了:妈——平声出去,中间拐一个溜溜的弯儿,再平声结束。表哥不再当赤脚医生了,他被县剧工团抽去专门演戏。我反感的人从我眼前终于消失了。几年后,他回来了,赤脚医生已有别人当了。他和我表叔,和王强他妈他姐差不多每天都在一块农田里劳动。下了戏台,抹去脸上油彩后,他们的脸和大家一样,都是汗水和尘埃。   (通讯员 辛恒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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